离开家的那天清早,母亲一个人在厨房里忙了半天。睡意朦胧中,我听见厨房里发出沸水将锅盖顶得哐哐的响声。我昏昏沉沉的睡眼伴着不情愿勉强睁开,我慵懒地下了床,向厨房踉跄走去,却瞅见母亲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厨房里沸腾的饺子在锅里直打转,煮沸的水早已喷出了锅外,溅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发出咝咝的响声。我关了火,兀自盛出了一碗饺子。其实,饺子煮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我捞出的只不过是一碗皮而已。
客厅里,沙发上的母亲不自觉地翻了一个身,我有些犹豫是否该叫醒她。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惊慌的坐起了身,却在看到手提行李箱的我时,又安静下来。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有些着急地站了起来,想往厨房走,我上前按住了她的肩膀:“火我已经关掉了,以后一个人要小心点。”她慢慢坐下,又看了看我。“饺子我已经吃了,我得走了。”我说。我被她看得有些窘迫起来,身后抓着行李箱的手紧了又紧。她点点头,站起来,伸手想帮我整理一下衣服,我却习惯性地向后缩了一下,她的手就这样搁在了半空中,我感觉时间突然凝固了,只剩下不自在感在空气中漂浮。我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只能抬手看了看手表以掩饰心里的不安。“快来不及了,我要走了。”于是,她顿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去,理了理乱掉的头发,我能清楚地发现她想说些什么,但她没有说出口,而我也并没有追问。她最终也只是无奈地点了点头,“好。”
我知道她舍不得我,可是我每次面对她都会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要如何与自己的母亲相处,我甚至无法自然地开口喊她一声“妈”。我当然知道她爱我,可也仅仅是知道而已。
所以,在填报高考志愿时,我假装无意将学校全部填到了外省。我能清楚地察觉她眉宇间的不悦,但我也只是装作不知情般,一步一步走到了这篇我精心设计的未来,并为此狠狠地松了口气。
……
火车的钢轮开始在轨道上缓缓轧过,而此刻我有一种莫名心情像这钢轨一般被轧得生疼。我尽力不去理会它。我将书摊开在简易桌上,车窗外的风景伴随着某种不安呼啸而过。忽然间,我想起了清早窝在沙发里熟睡的母亲。
母亲已不再年轻了,然而我却到现在才发现这个事实。时间仿佛满怀恶意般,缓慢地爬过我的人生,然而它却又以某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地覆盖住了她的脸颊,再恶作剧般用岁月这把利刃在她脸上划下了一条条深浅不一的沟壑。
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执意离开。我攥着手机想给她打个电话,却又觉得对电话那头的她有些无话可说的尴尬,只好将手机塞回口袋,重新将视线转移到书中……
“‘上马饺子,下马面’是北方的民俗,给出门的人们做饺子是希望他们在外平安,无论何时都要记得回家看看…”我看着书上呆滞的印刷文字和冰冷的略带枯燥的介绍性词句,此刻却像是有一把大火将我烧得体无完肤。我好像又看见了早上那锅沸腾的饺子,白胖的身体在水中翻滚。我不知道她一个南方人为什么会知道这种北方的习俗,只是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怕我拒绝她的关心,所以每一次都用这种委婉的方式表达着。就只因为她爱我,所以她任由我的固执和任性将她苦心经营的爱撕成一地碎片。
我突然想到了龙应台《目送》里的话:“……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无意抬头,车窗外那一片绿意盎然的稻田便闯入了我的视线范围。不远处一个少年正在收割稻谷的母亲身后帮忙,母亲弯曲的背脊藏在碎花衬衣里似乎在向少年默默诉说着真切的爱意。
撞见这令人蔚然一笑的风景,我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那些没有出口的话语,在我的脑中重新排列组合,拼凑出今天早上的完满,只是眼泪已经先一步滑出了眼角。
我拿出手机迅速按下号码,几乎没有丝毫等待。电话那头传来她有些轻颤的声音:
“怎么了?”
“妈,等我回来,煮面给我吃吧,记得别再睡着了。”
电话那头却沉默了,隔了很久,是母亲略带哭腔的回应:“好,妈等你回来!”
……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期待的就是爱与被爱,无论这些爱是来自爱人、朋友还是亲人。但并不是所有的爱都以一种具体的形式存在着,它们有许多藏在生活的角落,你看不见它,可你每一次的呼吸都与之息息相关……
妈,那天,你的欲言又止想说的其实是“儿子,我爱你!”吧?!
妈,其实,我也,很爱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