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天空独自下着雨,我独自端坐在食堂,独自吃完一碗拉面。捧起那只红色的碗。一口一口,也许能把面汤喝完。
雷声,风雨声交错。热面汤在我的味蕾爆炸出浓烈的刺激味道,唤醒我的舌尖。温暖了我的身体,仿佛一整天的疲劳可以褪去,再也感觉不到湿透的双脚。
手机振动一下。收到的竟然是T的消息。是T啊,许多年不再联系。大概是因为QQ自动提醒生日功能,给我送来了关于生日的祝福。点缀着零星粉色的蛋糕空荡荡的挂在空白的记录墙上。“可惜今天不是我生日。”我心想。之前的段聊天记录大概空白了有七年,他的头像似乎这七年都没有更换。
我想起七年前。那时候我被正式的完全孤立。那个年纪的孩子,总得通过践踏正常人,来获得属于孩童的仅有的自尊。
我不记得那时候是什么场景了,也许是在教室,在课间。也许是在早操。他朝向我,我忘了是转过头来,还是只是单纯的向我走过来。他大概是说了什么,让当时的我很生气。其实他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做了让其他人接纳他的事情。建立在对我的欺侮上的,那是那群孩子们融成团体的象征。
可惜他的运气不是很好,那天我正好决定不再忍耐。
“你XXXX的!”我愤怒的朝他喊去,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喘着粗气,刚刚变声期的喉咙有些疼痛。他一脸惊讶,孩童顽皮的笑容渐渐消失,转而不知所措。他的拇指不断的来回抠自己的裤缝,双唇抿着。他小心翼翼的缓慢回头。人群的目光集中,然后是爆发式的哄笑。大概仅仅的目光和笑声还不够,他们又伸出手指来笔画着。
大概是因为羞愧,他低下了头,原本黝黑的面孔此刻通红到了耳根底部。而我早已习惯了这阵势。记不清了,也许只是淡然的,在假装整理桌面,或者是波澜不惊的继续做着最标准的早操。他?我不去看他。他是在什么时候不见的,我丝毫没有察觉。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成为了他们团体的一员。像是得到了皇帝的恩赐,他满脸堆着笑,每天傍晚跟在团体的末尾,给为首的几位拎拎书包,或是跑跑腿买买饮料零食。
“呸!谄媚!”有一次我看他拎着几个书包,笑嘻嘻的从我面前跑过。我朝他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平庸的恶!”我骂他,那时候我正在读《极权主义的起源》。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我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突然独自出现在我面前,走近我,向我伸出手来。我猛地抓住他的手指,用力的往后拧。他疼痛,微胖的黑脸露出狰狞的表情。然后用力的把手一抽,摆脱了我,然后转身,飞快的跑了。
他在我眼里又成了个莫名其妙的人。我拿出湿纸巾,擦了握过他手指的手……
谁知第二天他又出现,这次是跟在我身后。我走路,他也走路。我停下,他也停下。我快跑,他也快跑。他跟了我几百米,始终和我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我终于不耐烦,停下步伐。他也突然停顿住。“你要跟到什么时候?”我质问他。他表情复杂,却什么也不说。几秒种后,又开始抠自己的裤缝。我无奈的转头继续走。他又一直跟着。我不回家,走进公园,坐着看公园的老人们唱戏。他走近我。
“对不起!”他几乎是大声喊了一句。然后仿佛心情畅快了许多,露出笑容来。头也不回的,转身跑了。
“莫名其妙。”我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
后来我偶尔在回家路上碰到他,他叫我的名字,我也偶尔会与他交谈。他推荐我看《神通乡巴佬》,我告诉他最近有部电影叫《金陵十三钗》。
我记得那天他告诉我他回家看了《金陵十三钗》。“日本人太可恶了!说是叫他们去唱歌,实际上就是让她们去送死。”他用夸张的语气说完。然后用期待的眼神看我:“《你看了神通乡巴佬》吗?”
“没有。”我依旧冷淡的回答。
“噢!”他似乎有些失望,但转瞬眼神中又有了希望的光芒。“那我给你讲讲吧!”他开心地说。
然后他把王宝强如何搞笑的几个片段拎出来告诉我,激动的讲了一路。
“我讲的不好笑吗?”分别前,他面色凝重的对我说:“从没见过你笑。”
我僵硬的发出哈哈哈的笑声。
“算了!”他说。他又恢复了笑容,说:“你自己回去看看就知道又多好笑了!”他带着笑容和我说了声再见,然后走了。
我心中五味杂陈,总感觉有种说不明道不透的滋味。不是烦,只是难受。
第二天上午进了教室,便听到“团体首领们”议论。
“那个天天和他在一块的智力障碍者回家了!”
“真的假的?”
“真的!我小姨告诉我的!”
“那两大金刚不就被拆散了吗?”
……
然后是窃窃私语,和令人捉摸不透的莫名笑声。
上课的时候,班主任宣布了T退学的消息。
“首领”站起来大喊:“小姨!你终于把那个猪头赶走了!”
“坐下!”面色发黄的班主任一句。
“首领”咚的一声坐下,教室里弥漫着欢笑声。
我仿佛知道那难受的滋味是什么了。那是极权的起源。
两个多月后,我再见到T,是在马路上。我从新华书店回家,T骑着摩托,向我打喇叭,然后一边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停下来望见他,他已经把车停在我身边了。
他非要送我回家。那天三十二度的高温,他骑着摩托在街头给人送货。
他送我送到我们常分别的角落。
他伸出手来,这是我才意识到,那时他是要和我握手。我迟疑的把手握上去,什么话也没有说。
邻居大妈路过,不断回头看,然后偷笑。
“那我走了。”他说。
“恩,你走吧。”我假装平静,仿佛有什么堵在胸口。
引擎已经发动,他调转车头。
“等等!”我终于喊出来,在他即将离开之前。“你是个好人。”我说。
他愣了一下,然后朝我笑笑,露出微微发黄的牙齿。
“再见,生日快乐!”他边开动摩托边说。
我站在街头目送他,直到他在马路上拐个弯消失不见,我终于转身回家。
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更没有任何交集。倒是前不久听“首领”说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那天并不是我生日,我现在回想起来,他大概是从我填的身份证号码上看见的日期。我莫名的觉得好笑。
“好久不见。”我在对话框里打下这四个字。我想,也许多年以后,也许我可以先迈出这一步。
然而最后我选择的是删除。他毕竟已经有了他的生活。
我按下一个按键把手机熄灭,然后放进左边单层裤兜。我端起那一碗未喝完的面汤。“也许是喝不完了”我心想。起身,拿起我那一把绿伞,一个青年在食堂门口的屋檐下躲雨。
我独自走进雨中。寒风袭来时一阵一阵。我竖起衣领,路过那一排路灯,看雨水一滴滴打在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