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荫墙上整齐地钉着一排毛竹削成的竹钉,用于悬挂一些琐碎而不时用到的物什。扎成一束的老豇豆、筛米筛糠用的米筛等等,然而印象最深的,是一袭棕蓑和一顶斗笠。蓑笠总与下雨天联系在一起,因为披蓑戴笠,庄稼人雨天里辛苦的劳作陡然生出七八分洒脱和侠气……
小时候,那一辈庄稼人还未老,田地间排演着日复一日的原始耕作,再过几年回望,那些情景怕要成为与时代断层的历史剧了。水田平漠,倒映天光,白云沉浸在水藻间,被犁成棉花的胚胎,碎碎的阳光在不远不近处飘弋,像神农撒下的水稻谷种。一声声有力的吆喝催赶着老牛行进,左拐耕农喝“撇”,右拐喝“捺”,简单的两个字映射出一种耕读结合的传统乡村生活。耕田的时节总多雨,可是秧苗不等人,天晴方可,天若雨,也只好连雨一并耕了……
庄稼人很少用伞,因为干活腾不出哪只手来,没有哪户人家屋檐下短得了蓑衣和斗笠。因为没有哪个庄稼人,短得了风雨里的辛劳。
其实耕田时农人一般是不披蓑衣的,雨靴也是不穿的。深陷在泥水里劳作,这些都不便于与雨水交流,反而会阻碍你追逐春天那急匆匆的脚步。其实耕田岂止那冰冷的铁犁,光着的脚掌与坚毅的牛蹄所传递给土壤的温度和力度,终会一一回赠在叶的挺拔与穗的弧度上。
小时候有些抵触戴斗笠,看着同行上学的小伙伴撑着各式各样的小“蘑菇”,总觉得顶着的斗笠很丑陋,然后在雨中泛起绵绵的失落感。倒是长大后,越发怀念那些编织得精致的笠骨架,家那边的老篾匠接连过世,篾刀锈蚀,关于竹子的艺术已窘化在一次性竹筷与牙签上。其实用竹筷夹着竹笋的时候偶尔会微微心疼,总不忍从“母亲”的怀抱里,带走她的“孩子”。我还惧怕这种想象,茶余饭后,一人执着一根牙签,剔出塞在牙缝里的笋丝,然后一并交付给垃圾桶。我穿不惯雨靴,也穿不惯牛羊的皮革。我喜欢布鞋,喜欢雨水花香渗透进去亲吻我的脚丫,喜欢雨水和脚趾并融在一起湿黏的感觉。
若在大学中穿行戴笠、光着脚丫踩雨会很另类,就像你穿着皮鞋,赶着老黄牛在水田里耕田。我无法将斗笠带到远方,乡音向来不愿意跟随游子流浪,她的性情趋向于守候。许多深夜里在纸上插秧栽字,心上缺的,可正是那棕蓑竹笠所赠的草木的呵护,所予的风雨的洗礼,所以才会每每潮湿,栽下的秧都东倒西歪,不成样子。
屋檐挂着雨帘的时候,披蓑戴笠的庄稼人掀开雨帘,踩着黄球鞋踏入雨中,消溶在雨水中。雨水,请感念这份辛劳吧,微微洗刷些他们肌肤上丰满的沧桑,将这因土地而起的沧桑归还给土地,融入菜园与稻田,赐予他们丰收与喜悦,赐予他们对于土地、对于年成、对于收获的期盼与满足。
天晴时,蓑笠就安静地栖息在墙上,一如沧桑栖息在老农的额头。灰尘抖落在上面,在冉冉光阴里,蓑与笠,终于成为古老的陈设。
雨后的梦里,她们踮在我心上等雨,等啊等啊,等某天在雨水中重新找到已然诀别的湿润。某天,她们能等到的,或许是乡村的眼泪,只是这一场因蓑与笠而起的雨,蓑笠再也无法挺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