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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芽怒绽

故乡的味道

发布时间:2012-03-13 点击量:

回忆总会在时间的河流里渐渐沉下去,但是只要一线光景、一缕气味、一丝声音就能让过去的一切重新浮到水面上来,即使是再平常不过的乡间小食也概莫能外……

我的家乡是福建的一个小山镇,叫蓝田乡。田者,地也,与土地最为亲近的莫过于农民,而连结土地与农民的是稻谷。我常想,谷子是农人用汗滴从土壤中萃取出来的。喜欢谷子那种朴素柔和不事喧哗的质地和本色,所以说点与谷子有关的东西吧——米果。

记得小时候,家里要做米果了,小孩们都会很兴奋,跟着大人们跑前跑后。做米果的日子一般是大年三十前一两天,其余日子是没有这种“荣幸”的,所以,小孩们都将做米果当做是一年最热闹的活动。做米果之前,要去山上砍一种叫雨树的乔木。将其削去枝叶,烧成炭,熬出汤,滤掉渣,再用那青绿色的汤水浸米。米是由糯米、大米、粳米按一定比例混合而成的三合米。浸好的米要放人圆形的木制容器里蒸,至六七分熟,出锅,再倒入石臼中,用木槌捶打。然而不必为此担心那木槌大而沉搬不动,哪家要做米果了,左邻右舍的青壮年都会自告奋勇来帮忙的。捶米果是费力气的活儿,只要捶几下,捶米果的人就要满头大汗了,蒸熟的米倒进石臼里时是冒着热气的,尽管已然是冬天,都是一片热气腾腾的场面。米有时会粘在木槌上,所以石臼旁会放一盆清水,另有一人在木槌举起的瞬间抹一下木槌,再将臼里的米拢成一团。如此一捶一抹,伴着一声声有节奏的捶打声。围观的小孩们饶有兴致地看着,听着木槌落在米团上的那种踏实的声音。站在人群里的我总是看得发呆,总是希望那木槌声一直持续下去,因为那木槌声里有着某种落到实处的坦然。那份坦然的期待,生生不息。

随着木槌一次次地落下来,米不再是一粒粒的了,而成了均匀而细腻的米团。等米团变凉了再揪成一小团一小团,继续蒸。如此二三次,而每一次蒸的时间是不同的。准备好的米果团还要放在大大的圆竹匾上使劲地搓揉。小孩们围在竹匾周围,大人们有时会揪下一小撮,捏成团,给每个小孩都分一个。我记得那米果团是烫手的,我们一边将米果放在手里来回颠着,一边向着米果吹气。在那寒冷的冬天里,手捧着冒着白气的米果,就是不吃也温暖。那米果吃起来温润、踏实、劲道,带着米的清香和植物的芳香。米果的味道其实是很淡很淡的,就是这样淡的一种味道却让我总也难以忘怀。想来,淡至无味,是为至味也。人生亦是如此吧,清淡一分自悠长一分。

做米果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印果花。印果花的模子是用木制的模子来压印的,合起时像一本厚厚的大书,翻开时却只有一页挖去手掌大小的圆形的方木板。这本“书”封面的内侧皆刻有花纹,一面是石榴,另一面是一个“福”字。将米果揪成一团团,搓成球形,放人刻有花纹的模子里,用手掌一压,米果就成型了,并且印上了美丽的图案。为了防止米果豁在模子里,人们会不时地给模子抹上茶籽油,那淡青色的,剔透的茶籽油在木制的模子里散着古朴而又幽远的香气。做好的米果,是扁而圆的,泛着米黄色的柔和的色泽。

从取材、配料到捶打,从蒸熟、搓揉再到印果花,如此繁琐的制作工序在没有乡村经历的人眼中,简直庸俗到了透顶,无聊到了极端,可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这种乡村冬日单纯而又朴素的声音所滋养,因为这种略显散慢但很充实的乡村生活让我无拘无束,尽情享受了生命的无限乐趣。所以,村里人并不担心繁琐的制作工序。乡村的生活是缓慢的,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他们也乐意花上一天或者更长的时间,用心做这样一种很平常的食物。我常想家乡的米果之所以特别,是因为他们在揉米果团的时候,把他们的平和从容与质朴坦然也揉进去了。乡村的四季有干旱、有水灾、有欠收、甚至绝收,还有孩子的学费,一大家子老小都需要养活,然而他们仍平心静气的经受住生活带来的种种苦难。历经苦难的人们有面对严峻生活的力量,乡村的人生之旅需要有韧度的生命意志,还有那一份坦然从容。我常想,没有乡村生活经历的城里人能够体会到生命的丰富吗?因此,村里的人们将揉米果团变成了他们体验生命的声息的恬淡方式。

然而,那一页的生活翻过去了,我也很多年没有吃到家乡的米果了。庸常淡漠的城市,被一层层乌烟瘴气笼罩着,人们步履匆匆,很少停留。他们的生活已经没有浪漫的色彩,星辰日月、风霜雨雪与他们无关。钟点标志出他们作息的制度,于是,制度捆缚着他们,他们渐渐远离了那份踏实,再也体验不到,一个农人为田里庄稼喜悦和烦恼的心情。人们冒着堕落的风险,承担起无数贫困乡村的生计,人们的生存方式仿佛就在这匆忙与彷徨中度过。人性的萎缩与堕落似乎是所有城市的通病,可是涌入城市的大潮源源不断。城市提供给人最多的是生存机会与可能,可它牺牲了活泼的人性。

乡村是贫穷的代名词,然而朴实的乡村土地上,却生长出最难得的果实,那就是浓得撇不开的人情与悠闲。因此,他们愿意花上一天或者更长的时间,用心做再平常不过的米果。而且,村里人绝不会有人袖手旁观,虽然偶尔也会出现一些不和谐的因素,但都会随时光消失殆尽。而城市则不同,每个人都做着发财的美梦,物欲的膨胀让他们内心渐失人情,有的恐怕只是永无止境的互相利用,甚至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每一张温和的面具后面隐藏的是狰狞无比的面孔。正是欲望的驱使,让城市人永无宁日,每天关注的是股市的涨跌,工资的多少,物价的升降,被这些欲望牵引着鼻子,啃啮着脆弱的神经,全然忘了月亮的圆缺,四时的更替。

此去经年,如今在乡村的冬日里很少听到人们聚集捶米果的声音了,随着农村条件的改善和生活节奏的加快,乡村冬日充盈于耳的大多是手机的铃声、机器的轰鸣声和汽车、摩托车的汽笛声。是啊,那些曾经发出爽朗笑声的乡村冬日永远不会来了,只能让我在如梦如幻的记忆中一遍遍地聆听和怀念。

生在乡村,长在乡村,喝了乡村的水,吃了乡村的饭,做了乡村的梦的我离开乡村多年,却依然脱不了村里人特有的气息,时常怀想村里人做米果的场面,那场面仿佛是一幅永不褪色的年画,又好像一曲经久不衰的老歌,时时在我的遥望和回想中,生动着我对乡村美好的向往和追忆。现在想来,那米果无论无形有形,味道始终如一,人亦是如此,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只要坚守本心,回归本然,自可保心中一方净土悠然宁静。而我依然会在很冷的冬天里想起那温热的米果,甚至那些温暖足以支撑我走过人生中最寒冷的日子。

作 者:郑建金

供稿单位:人文学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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